那日之后,弥空吓得在林中躲了好几日,幸亏他早先与金蝉子祖师结缘,如今才能借金蝉脱壳。
期间他也不敢怠慢,争分夺秒修补肉身,修补完毕之后便拿金刚橛探测妙寂的踪迹。
有三日师尊都呆在同一个地方,但今日不同,师尊此刻就在这片密林当中。
他神情凝重地往师尊所在的方向赶,却蓦然听见了人的脚步声,还有铲子挖土的声音。
身上的金刚橛疯狂震响,拼命地将他往那个方向引。
他悄悄地凑近,一道熟悉至极的女声自耳边响起。
“日后你不必再兜兜转转,也不用怕不顺路,从这里直走就能看到我家啦。”
但还是不要再来了。
芙姝这样想着,一边安静地将他的骨灰埋在家后方的一个土丘下。
许久未见的芙姝容颜如旧,淡漠的面庞中多了几分神性。
弥空默默张大了嘴,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场景,还有与师尊的那些对话。
他蓦然有些欲哭无泪,师尊可没告诉他神识消融该怎么办啊!
如若这部分的神识消融,那远在太华山的师尊岂不是更受掌门牵掣?!
意识到师尊可能有危险,弥空想马上赶回去。
……
事实也确实如弥空所料。
掌门要妙寂这尊杀神真正为他所用,便要灭绝他的七情六欲以及过往所有的记忆。
其实一众仙家何尝不是这样?
为了巩固自身的地位,便要从飞升的修士之中不断榨取他们的神力为己所用,而仙家自己能付出的呢,只有一个头衔,还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拥戴。
总归都是很自私的,
弥空回来的时候,师尊已经快要忘记所有人了,如若他再晚回来一刻,师尊便连他也不认识了。
师尊见到他,便抓着一把刻刀递给他,要他将芙姝的名字刻在他的手臂上。
妙寂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,嘴里不再念经文,而是反复地对他说:“弥空,吾要忘记她了,怎么办?吾不想忘,不想忘……”
在妙寂极其混沌的记忆中,他才见过她那样灿烂的笑容,他才抚摸过她柔软的乌发、温软的嘴唇,还有那样明媚的眼眸,她心口熨烫的温度,为他悸动的心跳,这些一切,他很快就要忘了。
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回忆,他怎么可以忘记?
他就只有这一点点东西是他自己的,他又怎么可以忘记?
在等待弥空回来的过程,他每日都要抵御孽莲对意识的啃噬与洗涤。
他一日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极度痛苦与困顿中度过,他根本记不清自己今日又杀了几个人,偶尔有清醒的时候,他便拼了命似的,在自己禅房的墙壁上,桌案上,纸上,全都写满了芙姝的名字。
他无法入睡,无法禅坐,无法冷静,他被逼得马上就要疯了,只靠一遍遍阅读她旧时留给他的书信获得片刻安宁。
弥空只帮他刻了一遍便忍不住哭了:“师尊,弟子真没用……”
“吾自知罪孽深重,如有一日,吾不再是吾,你便拿着光明殿中的无明智慧剑杀了吾,莫留情。”
此剑可将人之神魂彻底斩碎,无法再生。
“可是师尊,你走了弟子怎么办?”
“吾死之后,你不再是吾之弟子,大可以做你想做之事。”
“师尊,弥空只想做你的弟子!”
“听话些,吾知道,弥空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。”
芙姝心中有苍生大义,而他如今已深陷我执无力断除,再过些时日,他或许就会做出无法被自己原谅,亦无法被她原谅之事。
将自己彻底杀死,不破坏她在人间的安宁,这是妙寂最后能为芙姝做的事。
“我知道了师尊,我知道了。”
然后,妙寂就不再说话了,沉默地接过刻刀,一笔一划,从黑夜至白昼,两边的手心手臂上全数刻满了芙姝的名字,颇有些血肉模糊。
时间一日日地过去,妙寂只要记忆稍微有些模糊,便会用小刀在伤疤上重新刻一遍,弥空发现他手臂上流的血就没有干涸过。
那夜之后,弥空忽然发现,自己是个大人了。
所有人似乎都被命运裹挟着向前走,不愿长大的人总会在瞬间长大。
他来到蒙尘许久的大光明殿,净空山的僧众他已经遣散得差不多了,有些年纪较大的不愿走,便在这殿中自缢而死。
他平静地跨过几位师兄的尸骨,取出座上那把宝剑,用布将它擦得发亮。
他想起芙姝的面庞,她身上所携带的神性,似乎与当初的师尊很相似。
不,其实此二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,所以才会走到一起……
弥空十分难过,都说僧人受了五戒之后便会大彻大悟,为何他仍然会如此难过?
……
春生冬死,秋实夏荣,弥空精心策划了一场死亡。